現在我們要的,不只是重新分配,還要確認是由誰分配,如何分配得符合公平正義!
郝明義看到的這個人
這次訪問的人裡,王寶萱是最後一位。
那天中午,我們在見范雲的時候,已經在早上訪問了兩位。范雲之後,當天還有三位。工作量很大。所以在聽說桃園一位獨立參選人,剛新加了入綠社盟,又要多加一位訪問對象的時候,不禁倒吸口氣。
我們緊急聯絡,得知她當晚剛好在台北有個活動,所以就約了她九點活動結束後,在永康街見。
中間忙著訪問其他人的空檔,和我的工作夥伴陳季芳一起吃便當的時候,他倒是對王寶萱認識不少。
「王寶萱是台大政治系的高材生,江宜樺的得意門生。可是318之後,她就割袍斷義了。」資深社會記者出身的陳季芳,講起人的故事本來就七情上面,講起這麼戲劇化的情節,當然更是。
我上網查一下她的資料等。她說的一句話確實很銳利:「我發現,一個腦袋清楚的政治學者為禍,會比一個蠢蛋更大。」
不過,比起她的銳利,這個女孩子確實有更多引人好奇的地方。她出身富裕家庭,讀了政治和經濟雙修學位之後去英國深造,受大埔事件的召喚而回國,過去兩年投入為桃園航空城的居民發聲,而為各方看重。
看她之前還是獨立參選人身分時候的照片,有時代力量、綠黨、社民黨各方要角前來鼓勵,顯然是大家都想爭取的盟友。這中間的故事是什麼?
那天晚上王寶萱到得稍晚了一點。而等我們談完出來,已經是快十一點半了。但那兩個小時的談話是很愉快的經驗。
寶萱因為有政治、經濟雙修的背景,所以她以航空城為例,不但可以深入地觀察土地利益者的實際得利可能,也可以概括出台灣的經濟發展問題。
她描述自己在參選之前的顧慮,也十分動人。
其中一個顧慮是,王寶萱基於民進黨1129在地方上大勝,再在2016大選又將輪替中央政權,所以認為新的政治力量不能不參與立委選舉,扮好民意監督的角色。
否則,「民進黨從中央到地方,到中間的立委都掌控,絕對的權力也就會有絕對的腐化。」她說。
在訪問過程裡,我特別注意到這位剛認識的年輕參選人所講的一句話。這句話幫我把過去兩個月為什麼要針對這二十七位參選者進行訪談的起由和目的,做了個很簡約的總結。
「我有支持度,但沒有知名度。」王寶萱說。
在她參選的這幾個月裡發現一點:即使是從來不認識她的人,只要願意聽她說五分鐘的話,就會願意支持她。「但我沒有機會向二十萬人講五分鐘的話。」
事實上,在這不算短的兩個多月的持續訪談中,我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樣做的意義到底何在。
這些年輕的參選人急切地、熱情地告訴我這麼多事情,我到底有沒有辦法趕在選前,能消化得了,能把這些訪問整理成值得大家參閱的內容?就算整理出來了,真的能有什麼作用嗎?
但是,在所有訪問結束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場,當我聽王寶萱說到只希望大家聽她說五分鐘而不可得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裡一直在波動的那些懷疑的聲音安靜了下來。
而所有這兩個月和我們談過的年輕參選人像是在和王寶萱同時發聲,一起說他們也是。
就在那咖啡廳的桌邊,我敲了敲自己的原子筆。 是的。不是每個人有機會聽他們講五分鐘。那我就幫這些年輕的參選人,把他們希望大家聽到的話,整理出來吧。
這本來就是我的初心。我再也不動搖了。
那天經歷了一整天談過七個人,說不累也是假的。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想到王寶萱說只要聽她說五分鐘的話就可以發生的改變,我在月光下只覺精神清新。
聽聽王寶萱說的話
2006年,我去英國讀政治學,博士學位研究轉型正義,畢業後再工作一年,共七年。
2013年的時候,我在倫敦的國際特赦組織做中國的迫遷研究,並定期調查居住人權,寫影子報告。另有可以去香港工作的機會。
那年七月,發生大埔事件,我決定回國。看到台權會在徵人,九月就回來了。
在台權會的第一個工作,是推動台北市《遊民安置輔導自治條例》的修法,十月接到農村陣線的求救,希望更多人能參與桃園航空城的反迫遷運動。因為航空城涉及二十個村,三萬人,規模太大,他們就向外求助。
十月底,我第一次去見航空城的人。此後,農陣人事變動,到十一月底,台權會就和在地居民、團體一起行動。
因為航空城要拆六所學校,所以桃園教育產業工會也參與其中。再過幾個月,到2014年3月,台權會正式決定讓「居住人權」成為我們的重點倡議內容 。
桃園航空城不是一個個案。由這個案子可以看出台灣今天兩大問題:
第一,是政府對「經濟發展」的盲目。
第二,是地方政治派系和土地利益的勾結。
先講「經濟發展」上的問題。
政府習慣性地畫大餅、喜歡誇大產值。但是他們的準備作業(paper work)很粗糙,又不肯實地做調查,和在地脈絡脫節。
以航空城來說,他們就是拿一份荷蘭的博士論文,提到全球國際機場每百萬客貨運量增加所增加的就業機會來計算。客貨運費增加的數據,也是拿美國波音的數據而來。
此外,政府的政策都是往大資本傾斜。
本來我們應該是輔導中小企業更有競爭力,但是我們政府卻是期待外國或對岸的大資本來救台灣,航空城期待陸客中轉就是個例子。
政府在追求經濟發展的時候,又不把環境永續放在心上。也不考慮土地能承受的程度,就來發展。
譬如說,航空城內最大的問題是用水。目前的用水計畫嚴重低估每人每日的平均用水量,將來若真的住進那麼多計畫人口,一定嚴重缺水。而實際桃園今年就已經缺水(石門水庫)。
航空城不但不開發新的水源,還毀掉既有的埤圳系統。桃園在石門水庫建好後,就不重視這些埤圳,甚至直接填補起來。航空城更會使得現有二十幾個埤圳的系統也中斷。
再來說地方派系和土地利益的關係。
航空城是馬英九2008年競選的政見。2009年規劃到1,000公頃,可到了2013年4月, 擴大到3,000公頃。當時正是葉世文當營建署長,而葉世文弊案中的白手套蔡仁惠竟是內政部的航空城都市計畫審議委員。
至於實際規劃航空城的,是洪嘉宏,他當時在營建署城鄉分署,後來升官成了內政部主秘。現在卻因涉嫌眷改案收賄款,而被檢調約談中。
航空城怎麼會一下子從1,000公頃的規劃暴增為3,000公頃,再看看一干人後來的遭遇,不難想像其中和土地利益的勾結。
談到土地利益,我也有很深刻的體會。
2013年10月,我就聽毛治國說航空城年底要過。而當時都委會還在審查。到12月底都委會審查時,不讓我們進場,把我們都趕出去。後來從新聞稿得知「部份通過」。
但事實上,當天的情況是「大部份都不通過」,所以被退回專案小組。
可是新聞稿避重就輕,而只強調「部份通過」,造成一種假象。結果營建相關的股都大漲。
所以我看出一點:其實對那些有相關利益的人來說,航空城計劃最後到底過不過並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部份通過」之類的訊息,可以掌握這類訊息背後真相的人,或者是把真相操作成這類訊息的人。
鄭文燦當選桃園市長後,好處是:他辦了預備聽證,明年二、三月又要做行政聽證。雖然法定是全區居民都可以參加,但經過協調後,政府還是只讓第一期裡有土地的所有權人才能參加。
還有一個問題是:選前他口口聲聲說要查的弊案,選後就不了了之。只聽到他說要加速推「綠色經濟航空城」。
可以說,鄭文燦上台後,除了多讓一些人參加聽證之外,沒有任何改變,尤其是徵收範圍還是一樣浮濫。
所以,我說:現在我們要的,不只是重新分配,還要確認是由誰分配,如何分配得符合公平正義!
利益加政治分贓的結果,不是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而是換了位置就無法無天。
吳志揚落選夜,有人本來建議一句話:「藍天變綠地,土地有正義」,後來大家改為「藍天變綠地,還我土地正義」,也繼續開定期會。現在看來,都幸好這樣做了。
今年2月,在每周四的定期幹部會議上,有居民認真建議我出來選立委。我的第一個反應其實是立刻奪門而出!但居民還是把這件事情列上我們之後會議的討論議程。
我開始問地方上的意見,評估可行性。
關鍵人物是田奇峰。他是桃園教育產業公會的人,這兩年都和我併肩作戰。田奇峰認為,桃園第一選區(蘆竹加龜山),比較多成長中的都會區、人口分布年輕,很多人在台北上班,可以是我們的訴求對象。加上我們這兩年的耕耘,在鄉村本來就有基礎。所以是新政治可以紮根的地方。
我花了三個月評估。過程中,比我想像中更多人支持。
今年四月中旬,我去突尼西亞開世界社會論壇的國際居住權會議時思考,有較長的時間能自己仔細思考,終於做了決定。然後在五月中旬宣布投入。
這個選區裡,我的對手先是國民黨的陳根德,一個地方性角頭,後來再加入民進黨的鄭運鵬。
早期我對參選顧慮多的因素主要有兩個。
第一,是不希望民進黨如果決定也要推人出來的話,反而讓國民黨漁翁得利。
但是我再想深一層之後,看去年1129民進黨已經在地方上大勝,2016年大選勢必也會拿下中央,這樣如果連立委選舉也再讓民進黨拿下的話,我們民間就再沒有制衡的空間了。
而我相信「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化」這句話,所以在和在地居民討論之後,我們決定無論如何,我也該跳出來參選。
第二個顧慮,是擔心社運的純粹性會失去,人才會被從政搶走。
我之前把社運和政治劃分得很清楚。而我一向做的是社運,現在跳進政治,是否適當?
後來有一次和李根政談。他說:如果我們從政,可以把資源和人脈回饋給社運,那就有意義了。這樣我消除了心裡的矛盾。
想當一個好的政治人物,就要靠社會力量起來,但也要能回饋,讓社會力量茁壯。就算其他人走不回來,但我可以要求自己做到這一點。
所以現在我去演講,不會呼籲大家政治捐款,而會呼籲他們支持公民團體:「他們才是督促我前進的力量,維持我不墮落。」
也因為這樣,我很感動同學對我的支持。他們並沒有什麼錢,也都是正需要錢的時候。但是在我的募款餐會上,同學卻會喊六萬元買我的拍賣物。
現在我自己思考最多的是:台灣的民主道路接下來該怎麼走?如何持續讓人民覺得多一些選擇?當他們問你「在知道國民黨和民進黨都不夠好之後,你要我怎麼選擇?」你怎麼回答?
318之後,本來希望公民社會崛起。但是在1129之後,看到一個危機,民進黨獲得了許多地方的執政權,但這並不是因為他作得比較好,只是因為國民黨作得太差了而已。
我們不能讓舊的政治勢力收割公民覺醒的力量,我也怕這個力量沒法持續下去。這都是我除了為服務桃園、服務航空城的居民之外,努力競選立委的原因。
打這場選戰,我最辛苦的,和其他年輕的參選人一樣,是面對資源的不對等如此之巨大。
以金錢來說,我們是在用200萬元博四億。
以媒體來說,我們是在奮戰許多主流媒體習以為常的觀念。
譬如,陳根德以「林業設施資材室」為由在農地上大搞違建,這是一位居民向我報料,經過我指控後,陳根德大感緊急,出面澄清。
居民向我報料,而不是向民進黨報料,本來就是一種民心向背的指標,但是許多媒體仍然集中報導民進黨的反應。
所以我說,「民進黨作為桃園執政黨,料應該比我多吧,不用特權不是嘴上說說,還是放任地方特權階級欺負老百姓,這樣的民代到底有什麼好支持的?」
而我的機會有兩點。
第一,只要認識我,聽我說過五分鐘話的人,常常就願意支持我。我相信現在我的支持度絕對超過三分之一。但問題是:知名度不夠。我沒有機會向二十萬人說上五分鐘的話。
第二,是有非常多很棒的人來幫忙,讓我學習到如何選舉,包括發展出文創產品、熟悉網路操作。除了桃園有許多居民志工外,台北也有一組人固定每個星期一來開會討論。
如果我進入國會,主要推動的法案有兩大塊。
一塊是改革國會,修國會五法。
另一塊是和空間規劃相關的法案。我要打破黑金,打開黑箱,讓民眾及早參與,好好做成本效益的評估,也做好完整的聽證。
相關聯的,我也重視環境永續與城鄉樂活。城鄉之間的農牧業產銷結合、改善台灣的食安問題,都和這相關。
至於我過去鑽研甚久的轉型正義。我相信只有當我們透過教育與文化,有共同的歷史經驗時,這件事情才能發生。教育透過不同的歷史素材,讓你養成整理與批判的角度。
所以我的服務處,選在龜山一棟有100年歷史的老建築裡。 歡迎過來。
陳季芳的側記
王寶萱是江宜樺的台大學生,受江宜樺鼓勵出國念書,回國後卻公然公開指控江宜樺的不公義;讀她臉書,爽氣得很,女俠啊。
女俠在國外深造七年,當然搞不清楚這十幾年台灣媒體的大墮落,她參與反航空城運動,明明專案審查航空城整體都市計畫,絕大多數規畫不符實際,沒有通過,只通過一小部分,這在她的觀念,就是沒通過嘛,但第二天報紙,卻說部分通過,避重就輕,她看了真是大吃一驚,不明白這個道理。 後來經人指點,看了股票版,發現和航空城有關的營建股通通大漲,才恍然大悟,又有人削一票了。
「我回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報。」
她說,航空城裡,現在的土地持有者,就是股市裡的最後一隻老鼠,以為看漲,實際卻是看跌,最慘的是賣都賣不掉,就看著價錢直直落,欲哭無淚。賺錢的早就跑光了。
航空城整個開發計畫走偏了,政治+土地+地方派系,坑殺了台灣的正常發展。「那一個開發案不是這樣?」她問。而苗栗大埔案,也正是她反江宜樺的肇因啊。
這次選舉,桃園地區對王寶萱的形容,二百萬vs.四億,蜉蝣撼大樹,大戰陳根德,側面還有一個空降鄭運鵬;撒錢的宣傳,她沒能力,她說,她有支持度,沒有知名度。但是她有公義,她有俠氣,像顆上升的星星。